第五届“星火杯”科幻征文大赛初审作品:短篇组-14号 | 《百鸟空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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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博峰文化提供赞助支持,八光分文化提供指导支持,高校科幻平台、四川大学科幻协会、武汉大学科幻协会主办,联合全国众多高校科幻社团举办的第五届“星火杯”全国高校联合征文大赛正式启动,截稿时间为2023年6月15日。接下来将陆续推出经过初筛环节后进入初审的来稿作品,敬请关注!
进入初审作品:短篇组 14 号
白鸟空吟
全文约10235字
预计阅读时间26分钟
即便是在旅鸽文明入侵前的和平年代,彼时还很年轻的雾尼·曼德布罗特就已经养成了写日记的坏习惯。而支撑他每日进行这项工作的,是名为“愤怒”的情绪。他时常愤怒——而愤怒本身就是一种资源、一类市场。雾尼·曼德布罗特很不幸成为了情感耗材,而本人浑然不知。
但雾尼·曼德布罗特退伍后是一位星舰领航员,这个后天的身份使得他有资格不去在乎这些分厘的得失。在人类已经疲累于对内斗争的年代,宇宙开拓又成了时兴的热点。得益于这股东风,早早退伍的雾尼很自然地来到了“苦木号”上,坐在舰长旁的位置无所事事地摆弄星图。而当莫氏发动机的空洞嗡鸣消失后,他的工作才正式开始。
他的工作是凭借经验,在曾经的战场上找到被莫氏定律撕裂的虫洞。
众所周知,宇宙是空旷的,贫瘠的。即便莫孚巴迪效应的普及使人类获得了比核更稳定、长久还相当廉价的能源,但探索偏远宙域依旧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是在上一次内战中,有些使用了莫氏发动机的星舰在遭受攻击后发了生极其巨大的爆炸——高熵态的气体碳废料在极端情况下再次触发莫孚巴迪效应——造成了短时间内的视界缺失和持续的,只能被称之为“空间扰动”的现象。当然,现在的文字摆弄者更喜欢称之为虫洞,听起来就像一个世纪之前科幻小说里一群傻子钻进去异世界冒险的那种传送门。而更令人兴奋的是,第一批卷入者获救后的资料显示,那并不是通往同一个宇宙的另一个角落,而是彻彻底底的另一个世界。
如此判断的原因非常简单:那个世界的莫氏常数为正无穷,即无论在何种数量级差上进行拟合都无法触发莫孚巴迪效应。换言之,在那个世界,莫孚巴迪效应并不存在,而大一统理论却告诉我们物理定律应当是时空均匀的。也就是说——
“一个没有莫孚巴迪的新宇宙!一个所有人都重新站在起跑线上的诱人新天地!”
“这下那群北联佬可就急坏了——奶奶的,起步早又怎么样,进了虫洞还不是得烧铀!”雾尼·曼德布洛特在日记里毫不掩饰地写道,我甚至能想象出来他边动笔边大笑的嚣张嘴脸。然而他的这种神情并不常能见到;在履行他的职务时,雾尼还是相当可靠而且严肃的。小心地识别星图,调整舰体绕过那些危险的战场残骸,然后在细微的扰动中指认出那些可爱的虫洞。
唯一出现状况的是最近一次,他满身酒气地来到我在舰上的诊疗室。尽管这次任务之前我就察觉出他状态不对,但直到航程半途他才找到我,大倒苦水:
“他妈的!”就像我前面说过,他很喜欢生气,“上面的人胃口真大!”
“胃口不大咱就不会在这儿了。”我提醒他。
“不是,方医生,你不知道。”他顿了顿,“据说是因为已知的那几个虫洞竞争太激烈了,我刚接到通知,这次的任务不是找虫洞,而是要我们自己偷偷‘造’一个虫洞!”
我抬抬眉毛:“造虫洞?用什么造?”
“不就那样!找个废弃的船舰,启动它的莫氏发动机,然后想办法引爆它充满高熵废料的屁股——运气好的话我们就能看到一个新的,还在痉挛的虫洞宝贝。”
笨办法。“船从哪儿找?现在还能有完整的废船?”
“这就是问题!”雾尼·曼德布洛特急得像个孩子,“他们让我去找我的船,我的‘嘉榄’号!操,这下,这下什么都完了……”
这名字对当时的我而言仅仅是有些耳熟,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如此惊慌。后来在日记中我才知道,雾尼·曼德布洛特服役时曾参与内战时期被称为“东约绞肉机”的喀戎星攻防战。作为少数活下来的士兵,他和另外几个士兵手动驾驶导航系统损坏的“嘉榄”号躲进了——或者按他日记里所说,是“被迫闯进了”——冥王星碎裂形成的小行星群里。不折不扣的“逃兵”。要不是正好赶上了虫洞探索和临时和平条约的签订,我想这件事情绝不会一点波澜都未掀起,而他也肯定不会活得像现在这样滋润。
雾尼对于那艘星舰的感情是颇深的;他的日记深刻记录了他在船上躲藏求生的心路历程。在惶恐和侥幸中生存176天后,救援才姗姗来迟。因此,他的反常并不算难以理解。然而这次行动是否有让其直面自己“逃兵”的罪行,乃至“自裁”的含义在,我便不可能清楚了。
在我这里接受过几次心理治疗后,雾尼·曼德布洛特最终还是接下了任务。他指挥”苦木“号在战场残骸间左拐右拐,最终在冥王小行星带外环、远离战场的地方发现了碎块背后的“嘉榄”号。我在舰桥上看到他时,雾尼·曼德布洛特正和舰长争执着什么。他的眼神令人费解,就好像一个死刑犯在和狱警激烈争论着自己的死法一样。“给我一个探测艇,”他对舰长说,“让我去启动莫氏引擎。”
“强行再引燃莫氏引擎废料很危险,你不是专业人员,只会去送死。”
“我不是傻子!”雾尼·曼德布洛特的语气愈发激动,“老子不可能回去送死。你就给个准话,准我就去,不准我就自己偷一个去!”
船上的人都知道他的性子。舰长给了我一个眼神,我无言地点点头。
最后的这段路是我陪雾尼走的。在进入船舱之前,雾尼·曼德布洛特给了我一个莫氏通信板——那种小孩子用的玩具式通信工具。他很郑重的把这手掌大的金属板放到我手上:
“方医生,这船上我谁都不信,只能信你一个。”他真诚地看着我,“要是出了什么事,就把这东西送到我家里;但要是我能回来,方医生,我就靠这个联系你。”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你要是从虫洞出来,我一定来救你。”我顿了顿,“单独来。”
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坐上了那艘小小的探测舰。
后面的事情我想教科书上都描述过。前领航员雾尼·曼德布洛特只身前往嘉榄号,触发了二次莫孚巴迪效应,打开了迄今为止意义最为重大的虫洞。这被视作是旅鸽文明入侵事件的开端。
这都是很后的后话了。对我而言,我只记得自己站在舷窗前,看着巨大的嘉榄号在漩涡中渐渐崩解。巨大而清脆的滴水声自嘉榄号穿透我的身体,传向更遥远的星域。这是莫孚巴迪效应生效的标志。在另一些星球上的人,更喜欢形容其为“覆水的鸟鸣”。
就在这声小行星间的沉鸣后,一个崭新的虫洞诞生了。而雾尼·曼德布洛特,就此消失在我们的世界中。
后来我曾调查过,嘉榄号上和雾尼·曼德布洛特一同被救出的九个士兵都在他最后一次起航前夕被集中抓捕看守。其中原因连我也只能得到“军事机密”几个字,更何况只得到几句风语的雾尼。不过现在想想倒也不难推测:通往异域的虫洞全都是公开管理,想要绕过他国的眼线另造一个虫洞,“苦木”号的人自不必说,那九个知道嘉榄号方位的士兵自然要被控制起来防止泄密。而不知情的雾尼只能认为上面要秋后算账,才会激动地面露怒色,偏执地想要逃跑。
就在新的虫洞产生后,“苦木”号收到的命令是原地待命,等待接应秘密的探索先遣队。任务告一段落,我却闲不下来,因为无事可做的船员往往喜欢找我谈天说地,完事了还叫我分析分析ta的性格云云。
而后,新的任务竟然是让我们驻守在小行星带,随时作为接应。
无聊的时候,我会靠在舷窗边,看着小行星群中的空洞发呆。整艘嘉榄号已经消失了,连带着周边两公里内的陨石块。雾尼·曼德布洛特最后留下的东西只剩下我手中玩具般的莫氏通信板。
这东西看起来就像是手掌大小的方形铁片,实际原理有点类似某些欠发达迷信地区的“通灵板”。四位数的莫氏铁单件在其上排列成点阵,两个通信板成对以触发莫孚巴迪效应。只要在其中一个通信板上用配套的笔写写画画,对应的另一个通信板上就会实时显示出同样的画面。唯一的缺点是,这是个一次性的东西。更好的实时通信方式要多少有多少,这简单的通信板几乎只能作为教学道具使用了。
不过,简单的道具也有简单的用法。
长达一年的等待后,我手上的莫氏通信板毫无征兆地出现了文字。在虫洞内世界不存在莫孚巴迪效应的前提下,通信板收到信息就意味着雾尼逃离了虫洞,回到了这个世界。
然而,事实并不是如我想象的这般。
“别过来。”通信板上最先出现了简单明了的三个字。
另一边的人似乎非常慌乱,而通信板的收信也异常的卡顿、缓慢,并且全都集中在一个角落。仿佛是意识到这一点,他在写下“快逃”“有问题”之类无意义的话之后过了两天,他终于给出了一个有意义的坐标,而后再无消息。
我立刻前往了那个虫洞边的坐标,却一无所获。事实上,我真正发现什么东西的地点在更远的坐标上,处于虫洞与坐标的延长线,几乎快到了冥王小行星带的边缘。
我想我的读者也能猜到那是什么。雾尼·曼德布洛特的日记。
破除上面奇怪的力场护罩花了我不少时间,后续的善后也花了我很多精力。实际上,在准备回到苦木号上时,我就已经远远地发现了北联的探测舰。又一场争夺战要开始了。
后面的事情相当易于预测:北联痛斥南约此次的龌龊行径,并宣布依照临时和平条约,他们有理由向每个虫洞派遣更多的军队,用来“维持共同利益的稳定”。南约也不甘示弱,面对虫洞巨大的潜力,没有人甘心只分口汤喝。最终,光是冥王小行星带就聚集了134艘恒星际星舰,每一艘都配备了五台以上的莫氏混合发动机。新的战争一触即发。
对,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134艘星舰,今天的人们对这个数字再熟悉不过了。
不过,在讲后面的故事之前,你们一定对眼前的日记更感兴趣。
4月14日
我必须得理一下脑子。
首先,我现在应该就是在虫洞里面,毕竟我听到了莫孚巴迪效应的水滴声。我能认出嘉榄号的碎块,还有我最后一秒坐上的逃生艇。空间扭曲似乎没有威胁到我的生命,但我确实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昨天。
其次,我现在应该是处在一个星球上。而且,这里的智慧生命对我貌似没有恶意。很难想象,它们几乎和我们没什么差别,都是人型的个体。而且,它们似乎已经进入了某种高级的社会形态,我现在就在它们的房子里,被……软禁着?之前上面的通知可不是这么说的,“原始的低等生物”,鬼才信。
然后最重要的是,这个世界的确不存在莫孚巴迪效应。通信板完全用不了,白白浪费了一些空间。逃生艇的莫氏发动机也歇菜了,就连我的刮胡器都动不了了。傻逼一样的世界,操。我现在才意识到莫孚巴迪效应真他妈有用。
然后。然后还有什么。
哦,这个星球的生物普遍只有我一半高,白白绿绿的。它们的能源几乎完全依赖氧化放热……低级,我们几个世纪前就不烧尸体了。时不时有几个个体跑过来对着我用发声器官叽里呱啦说些什么,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我朝它们吼了几句,有几个直接吓跑了,剩下的一个掏出一块通信板一样的东西,在上面点点画画,也离开了。
妈的,好饿。
面罩还没敢打开。这儿的氮气含量太高了,相对的氧气含量也难以置信地高,不过理论上可以呼吸。我只怕这里有什么奇怪的毒气,好不容易活着逃跑了,这命还是得珍惜。
就是这送过来的东西看起来味道还可以……
4月15日。
我跑了。
这并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它们根本就没有想过真的关住我。这里似乎是某种小村落,房屋松散,还有类似耕地一样的地方。原住民再次找到我时,我正在逃生舱里胡吃海塞——至少这些东西是安全的。它们没有直接闯进来,而是在外面默默等我吃完。我想它们肯定通过某种方式确认了我也算是智慧生物。被一群“人”盯着吃饭还是很不自在,我重新带上了头盔,领头的人却挥了挥它的肢体,好半天我才明白它是让我取下面罩。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听了它的。这里的空气有些呛人,混杂着莫名的植物腥味,不过好歹算能呼吸。让我取下头盔的那个个体向我走了过来,递给我一个奇怪的小东西。它太小了!只有我小指那么大;或者说,我感觉它们所有的工具都小得可怜,完全不会考虑莫孚巴迪效应——会考虑就怪了。
那个原住民示意我把这个小玩意儿戴在耳朵上。这似乎是专门制作给我使用的,它的形状几乎完美贴合了我的耳朵。在模糊的噪音之后,一阵相当诡异的声音从这个小设备里传出来:
“第一次尝试……”
我们的语言!它们居然掌握了我们的语言!
似乎是读出了我的表情,为首的那个个体也给自己戴上了某种设备,向我走了一步。
“看来你听得懂这种语言,外来者。这种语言模式从那艘巨大的机器里分析出来的,我们无法解读这机器的运作原理,但看来并不是一无所获。”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现在想想,我居然在害怕,害怕这些口吐人言的家伙。
“其他星球的信息看来没有说谎。不必惊慌,‘壳’外的来客,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雾尼。我的身体擅自回答了。雾尼·曼德布洛特。
“雾尼……有意思,让我想起来我们的一个神话传说。”
“我可以叫你乌鸦先生吗,雾尼·曼德布洛特。”
我被押送,或者说,请去了它们的议事厅。那是个对于它们而言相当宏伟的建筑,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巨大的宗教寺庙。在那里,千河——我不太确定是不是,反正我是这么听到的——尝试审讯我。当然,它强烈表示这只不过是一次满足其好奇心的聊天。
“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我想这很公平,乌鸦先生。”
这真的很长、很累。但千河说我是第一个拜访这颗星球的外来者,那我很有必要记录一下这些东西,多记点说不定以后回去了,还能戴罪立功从轻处罚。
嗯……我想想。
这颗星球相当和平。或者,据千河所说它们周边的其他星球都相当和平。它们的社会形式相当松散,一小块区域里能有好几个“国家”和平共处。奶奶的,想想占了快半个恒星系的北联,每天都恨不得从我们手上多撕块肉下来!但相对的,它们的科技相当奇怪:它们对太空的常规探索几乎只能到达自己的卫星,和周边行星的交流全都依靠化学燃料推进的无人飞行器。同样的,它们的科学进步也相当缓慢,宏观与微观的物理规律差异已经困扰了它们快一个世纪。然而,它们能够使用相当精巧甚至仿佛魔法般的,被称作“信息科学”的东西。由于不存在莫孚巴迪效应,它们能笼统地将微观世界视作“电子”“分子”之类的粒子世界,并在此基础上观察它们的规律。这些理论替代了莫孚巴迪效应,为它们创造了一个魔幻般的环境。我操,它们的通信板竟然能播放影像,还能玩游戏!更恐怖的是,它们似乎通过这种技术创造了一个架空的信息世界,每天每时都有无数人可以往里面读写信息。这简直就是绝对的大同世界……外面的人完全无法想象的天堂。每个个体都仿佛是另一个巨大存在的一部分,而它们又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就像和我交流的千河一样。这一切仅仅是因为这里没有莫孚巴迪……
当然,千河最在意的,也是莫孚巴迪效应。我尝试跟它解释莫孚巴迪效应的基本原理:世界上不能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东西。当尝试在另一处完美复制一颗钻石的时候,原本的钻石就会变成其他东西——也许是不纯的碳粉,也许是另一种元素,总之向着高熵态转变,并释放能量。这意味着只要存在类似生命这样的变量,宇宙便是在不停变化、并走向高熵的。
“那这样的话,那一个宏观物体怎么能够稳定存在呢?——毕竟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东西太多了。”
我只能耐着性子告诉它:莫孚巴迪效应生效是需要条件的。两个物体必须要在某一微观精度之上——在我们的世界是10的-16.37次方——测定为结构和组成完全相同,才能够触发莫孚巴迪效应,而16.37也被叫做莫氏常数。而这个世界的莫氏常数是正无穷,意味着无论何种精度下,莫孚巴迪效应都不能生效。
当我说完这些,千河露出了相当疑惑的表情。
“你们是如何同时测定这么小尺度下粒子动量和位置的?难道你们没有测不准原理?”
即便看出了我的不耐烦,它依旧尝试向我解释。在这个世界,一个叫海森堡的人这么说过:我们可以测出电子的运动速度,我们也可以测出电子在某个给定时刻的具体位置,但是我们却无法同时知道这两样。而且,这与我们所使用的测量工具的精度无关,这是宇宙的一种永恒性质。这意味这它们永远没有办法准确测量一个微观粒子的所有状态,更别说以此为基础构建一个精确的宏观物体模型。
这我可来劲了。它们没这个技术,但我有啊。或者说,嘉榄号的残骸还摆在那里呢!只要研究出一点进展,对这个世界不就是妥妥的“降维”打击?即便没有莫孚巴迪效应,它们也可以取得飞速的科技发展,一步步吞并周围的国家,乃至统治这个星球都说不定!
然而千河却对此心不在焉。老子一股气直接上来,连连摇头大骂它没志气,统治世界不该是每个人都梦想过的目标吗?然而它却站起身来,带我走出了议事厅。某种生物的鸣叫传进我的耳朵,就像是莫孚巴迪生效时的水滴声。
“这是我们的代表物种。它们曾经一度灭绝,但我们用基因技术,让这种生物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还赋予了它们好听的叫声。”
千河指着那些似鸟的生物说:“它们是旅鸽,而我们也叫自己旅鸽文明。”
橘黑的羽兽忽地成群飞起,在霓虹般的天边形成了新的浮云,鸟鸣声不绝于耳。
我算是明白了。
在我们的世界,莫氏常数为16.37,一切都是精确的、可控的,控制欲渗进了文明的意识深处;而在这个莫氏常数为正无穷的世界,名为“海森堡测不准”的外壳保护着他们,文明的斗争欲望甚至不如一声鸟鸣。
4月17日
我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待遇。说实话,除了莫孚巴迪和海森堡,旅鸽文明和我们实在是太像了。我们就像是一对双胞胎,只是被放在了不同的条件下,长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
如果可以的话,好像一直呆在这里也不错。忘了什么狗屁战争、狗屁北联、还有什么探索与开发,老子在这里活得太自在了。千河还是天天来找我聊外面世界的故事,让我给他讲讲莫氏引擎的工作原理——妈的,老子当年在学校也算是优等生,讲讲这些还不是信手拈来。
我也大概了解了它们的宇宙观:整个宇宙就像是巨大的卵,一层一层的蛋壳互相嵌套,分割了不同的子宇宙。我就是打破了外壳,从外面的宇宙到来的客人。
这么说,这个外壳恐怕已经千疮百孔了吧……
4月30日
奶奶的,这可是文明的相互交流。我告诉千河,这种交流是最容易触发科学的突破性发展的。信息有向外渗透传递的趋势,我们两个文明的独特模因就在我们的交流之中相互融合。老子就是大使!给它们带来光明的大使!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些话后的千河却陷入了沉思。今天休息之前,他突然找到我,很认真地问:
“乌鸦先生,你觉得……物理规律算是一种模因吗?”
我一下懵了。你们的信息技术这么发达,模因的事情他应该比我更懂才对。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忧虑什么?
7月11日
我把一个六位莫氏常数检测器给了千河。上面显示着“999999”,意味着这个世界依旧是莫孚巴迪绝缘体。即便如此,我还是尽可能地教授它们有关莫氏定律的一切运用。老子可不蠢——好吃好喝可不是白白给你的!
现在我也用上了它们的通信板,或者说,“手机”。这玩意儿是真方便。
8月9日
我好像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了。
千河曾经问我:“如果你们也有着数量庞大的族群,为什么只有你来了?”
对啊,虫洞已经创建好了。很快,应该就有第一批先遣队来到这个世界……
我尝试警告旅鸽文明。我告诉它们,不是所有的外来者都和我一样没有威胁。很快就会有一群危险的家伙来到这里,用暴力将这个世界改造成牟利的工具。而这些家伙即便没有莫氏规律下的武器,也能对这里造成极大的破坏。
然而,千河却奇怪地看着我:
“你好像很容易情绪激动,乌鸦先生,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吗?
因为我感到恐惧。
11月15日
熟悉的尾焰划过天空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我早该知道的。
植被烧毁,建筑倒塌,无数的原住民倒在先遣队的火器下。我躲回自己的逃生舱,只希望自己能再次逃过这一切。
在喧嚣声消失之后,我悄悄摸了出来。奇怪的是,尽管损失惨重,胜利的却似乎是旅鸽文明。它们全歼了入侵者。
我很快发现了原因。在议事厅的背后,升起了数个巨大的、炮台式的武器。我一眼看出了其上嘉榄号的痕迹。而在议事厅中间,一群配备了诡异武器的原住民正围着千河说些什么。他的手上握着我制作的莫氏常数检测器。而在他们身后,躺着我的同类。他们早已失去了生命,死状凄惨。
“感谢你,乌鸦先生。”千河看到了我,远远地向我说话。
我感到血液在沸腾。我想无论是谁,看到这么多和自己同一种族的尸体绝对不可能无动于衷。我颤抖着质问它,千河却依旧是那副疑惑的神情。是啊,杀死外来的入侵者,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向他大声吼着,问他这些武器都是哪儿来的。
“有了你的帮助,我们才能这么快掌握足够保护自己的力量。乌鸦先生,我一开始很不理解你们:在那艘飞行器的资料中,你们的文明好战、激进、永远焦躁不安,这样的文明是如何稳定发展的呢。慢慢的,我才找到了答案:暴力本身就是稳定剂。这些武器、设施,乃至战士的编制。不过是将从你们身上学到的东西运用起来罢了。”
“你骗了我。我根本不知道你真的在搞这些东西。”
“如果你知道了,这一切会变化吗?入侵者会停止入侵吗,我们能保护自己吗?我们并不蠢,乌鸦先生,我们也有自己的情绪。我以为你会更早察觉到的,毕竟你也是我们的学习对象。”
千河慢慢走向我,就像它在逃生舱外第一次和我交流时那样。
“你感到愤怒吗?你应该愤怒,乌鸦先生。如果愤怒能变成力量,那么它就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我只能不住摇头。
我意识到曾经那个天堂般的世界不复存在了。旅鸽文明在变得与我们越来越相似,而这恐怕并不是什么好消息。我想起来千河曾经问过我的一个问题:信息能够来回传播,文明能够相互交流,那么思想呢?意识形态呢?乃至,我们习以为常的规则呢?
离开议事厅之前,我瞟了一眼千河手上的莫氏常数检测器。在冰冷的屏幕上,最后一位已经变成了8。
规则在渗透。两个不仅是两个文明,两个宇宙也在逐渐变得相似。
雾尼·曼德布洛特在异世界的经历似乎使他变得温和保守了许多,这一点从他的日记种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出来。我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会不会也是所谓“文明交流”的结果。而这已经并不重要了,两个世界真正的交汇马上就会到来。
在这里,我希望能向你们展示这日记的最后几页。你们或许会感到疑惑,甚至愤怒——而这就是历史。
12月15日
莫氏常数的降低越发明显。也许是进入虫洞的东西超过了某个限界,又或者是原住民与外界相似到了一定程度,分割两个世界的外壳似乎在慢慢崩溃……很快,入侵这个世界的不仅是手执武器的士兵,还有莫孚巴迪效应本身。
即便现在莫氏常数还保持在六位数,终有一天也会降到三位,甚至两位。而且,它下降的速度现在已经不算慢。
12月27日
它们开始主动尝试降低莫氏常数。这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谈,但在虫洞附近——或许是得益于此处的不稳定——它们成功了。然而莫氏常数仅仅降低了一小段,就开始迅速回升,甚至最高值超过了实验开始时的值。就像是在“反弹”一般。
1月30日
第一批壳外探测器完成了。先遣队来了约十五次,而每一次的失败都会给旅鸽文明的发展踩下油门。这已经不是我能够阻止的事情了。
莫氏常数降到了五位,它们已经能够制造出具有部分莫氏效应的微观粒子。以此为基础,它们准备制造一批微型探测器,用于探索壳外世界。
它们似乎做好了一切准备。
3月12日
千河已经统治了整颗星球,准备以全文明之力对抗壳外的宇宙。
“实际数量探明了。134艘恒星级莫孚巴迪舰艇,它们合在一起能够轻松毁灭我们的恒星系。”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我更熟悉,却相当陌生的样子。莫氏常数检测器被放在了首都的中心,它的变化成为了每日新闻必备的内容。
“莫孚巴迪效应还在持续向我们的世界渗透。只要莫氏常数下降到三位数,那上百艘星舰就能威胁到我们所有人。这是不折不扣的挑衅!”
他在愤怒。
防御会议每天都在进行。每天都有不同的提案被否定。我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也……
3月18日
莫氏通信板!
对了,莫氏通信板已经能勉强传递信息了。我必须得把消息传递出去,必须得让方医生知道。如果能够制止这无谓的战争的话,就——
3月20日
怎么会,它们怎么会选择这种计划……
我告诉千河,这是寄给我虫洞外的家人的。我想他应该不会拒绝这个请求。
方医生,如果这能够被你收到。如果你能看到这本日记,一定要阻止它们,阻止旅鸽文明……
事实上,直到今天我们都不知道旅鸽文明是如何做到的。
它们的入侵始于几个莫氏粒子。但在入侵真正发起的前夕,它们完全变更了策略。根据遗留的一些蛛丝马迹,现在的学者或许能推测出它们大概的计划方向:
反向渗透。
融合、渗透往往不是单向的。莫孚巴迪效应钻过外壳的同时,海森堡测不准定律也在暗暗地来到这个世界。
具体的过程已经无法考证。有人猜测它们发射了与莫氏粒子完全相反的“海氏粒子”,又或者是它们用某种方法影响了虫洞范围,或者其他更离谱、更富有想象力的计划。这都不影响最终的结果:整个冥王小行星带区域的莫氏常数都暂时提高了一段时间。很短的时间。
其结果是毁灭性的。
莫氏常数的提高使得测不准原理暂时占据了上风。原本处于高熵态的气态碳稳定性被瞬间破坏,物质逐渐聚合为不可精确测定的笼统粒子。废料室瞬间失压,导致燃料与废料出现了相互混合的情况,而莫孚巴迪触发器依旧在稳定工作着。源源不断的气态碳废料挤入空间,不完全的莫孚巴迪效应对舱体施加了巨大的压力,所有人都能听见那尖锐刺耳的水滴声,或者说,“鸟鸣”。一时间,所有的莫氏引擎几乎都出现了舱体破损和内容物泄露的情况。
无数逸散的碳混合物在遥远的恒星光辉下显现出奇异的光彩。它们扩张、弥漫,温和地拥抱着134艘星舰,宛如童话中的情景。碳云如同彩虹的仙境,将舰群吞并,每艘星舰看起来都是那么微不足道,就像巨大馅饼上的一粒芝麻。
而后,莫氏常数的提高停止了。它开始回落,回落。数字轻轻略过16.37,向着更低的深渊跌去。
直到数字掠过了某个值。那个值,是单个星舰和整片碳云的数量级差。
几乎是同一时间,134声沉闷的鸟鸣,从134艘星舰悠悠地传来。
莫孚巴迪效应。
空间扭曲覆盖了整个小行星带。从“壳”的破口中涌出的,是旅鸽文明的第一批先遣队。
在历史书上,这场巨大的转折有一个相当艺术的名字:
“百鸟空吟”。